乾隆本來忙,想著進來見見母親請安,「打個胡哨」就回養心殿的,不料扯出話頭來,母子丟絮扯綿喁喁談心說了這麼長時辰,倒是和外人難以如此剖心置腹的,進來時還是滿腹心事,此刻覺得一腔鬱氣消融化解了大半,反而暢快松泛了。因還要回去議事,微笑著聽完母親絮叨。起賠笑道:「兒子都知道了,再過幾日,咱們到圓明園去,我給您尋一景緻最好的地方,一家子陪您遊玩,我料理完這些事松和了,也多陪陪您,還有皇后們。您選定了住地兒,他們蓋個大戲樓子,瞧著外頭哪個班子好,進來給您唱。」太后笑道:「唱戲是小事,要給我個僻靜的誦經佛堂。那邊離廟遠……」「有,有!」乾隆笑道,「兒子也是有名的『長春居士』呢!園子近鄰的清梵寺都還在,母親先去禮佛,瞧著哪裡該修繕,兒子告訴和珅一聲,立馬就辦了!」說罷笑著辭出來,不再步行,坐了十六人抬的明黃亮轎徑回養心殿。
阿桂和于敏中二人已在養心殿外間正殿中跪著等候,聽見乾隆腳步進了殿,忙都又將頭伏了伏叩地請安。乾隆說聲「進暖閣來奏事」便進了東暖閣,盤膝坐定了,端茶啜一口,一手翻檢著案上的奏章,一手擺讓著,口裡說道:「就那邊杌子上坐。賞茶!」又看阿桂一眼道,「瞧你氣似乎不好,子不爽麼?」阿桂就杌子里躬回道:「承主子關心,奴才子尚健……這三天裡頭見了一百多外,有的是引見補缺,要和吏部商議,有的地方鬧糧荒,也有瘟疫,安徽有幾個縣老都擁到江南趁食,留下的人都是走不的,能吃的樹皮已經剝,已經在吃觀音土,奴才召了幾個司會議急料理。昨晚十五爺又帶奴才去工部,會議修治漕運的事一直到半夜,沒回家就接著八爺王命和禮部幾個司商議殿試儀注,回軍機又是見人……兩夜沒睡就眼也黑了臉也青了……嗐,奴才是越來越不中用了!」
「把朕的參湯賜阿桂。」乾隆從軍機門口過時阿桂沒有出來迎接,原本心裡還有點不快,聽他忙得這樣,不容,盯著阿桂憔悴不堪的臉說道,「州縣知府不必一個一個接見,章京們分類,補缺的、引見的、賑災的、治安的預先分好,這麼著就省些氣力,有些人見不及,往後放放也使得。從容做去,要這麼著連軸轉,你渾是鐵能打多釘子?昨天接到錢灃的奏摺,說到賦稅平均,寫了五千多言,沒有一字不中肯的。他是貴州巡,卻替江南百姓呼籲,確有大臣之風啊!他說『蘇、松、太』現今浮賦,比元代多三倍,比宋代多七倍。橫著比,比常州多三倍,比鎮江多五倍,比他省多一二十倍。江蘇一不如湖廣江西兩,而地畝寬窄不同,江蘇一畝不足二百四十步,外省都是三百六十步、五百四十步一畝。這樣實在比較,江南已經真的不堪重負了。據你方才講安徽流民又進江南趁食,豈不是雪上加霜?能不能把漕運糧食減,留給江南一點?」阿桂還在沉,于敏中輕咳一聲說道:「皇上這真是仁者之言!歷來先代起科,田每畝五升三合五勺,民田每畝三升三合五勺,重租田每畝八升五合五勺,沒田每畝一斗二升,自元以來四百年不變。康熙年三藩起,興軍備糧破了這個規矩,長洲每畝科米三斗七升,折實粳米就是二斗,的也到一斗五六升。這看來是和先例不合了,但臣查看皇史宬,有慕天的奏摺,說『無一曾經征足,無一縣可以全完,無一歲偶能及類』。國家承平百餘年,江蘇東南大都會,萬商百貨駢闐充溢甲於天下,就是擔負漁樵、蔬果園傭,許多其實已經不種田了,無論自種佃種餘力業田,沒有繳不起稅的,為什麼呢?那裡商賈機房工坊的收項早就比種田收項高得多了,房前屋后種點瓜果,水裡捉點魚蝦賣到市上就是錢,盡也可以納賦的。這就與別的省有所區別。請皇上留意。」說完,又坐直了子。
他雖說得委婉,但意思已經明白,不同意錢灃的奏議。乾隆便看阿桂。阿桂卻問道:「奴才還沒有拜讀錢灃奏章,不知他有什麼建議?」乾隆笑道:「不愧相臣城府啊!問問清楚再說嘛……錢灃大小道理都講到了,《大學》理財之道:於天下必曰『平』。《周》土均:掌土地之徵,必曰『均』。吳中賦額之重為天下之最,這是聖祖說過的話,世宗爺也說過吳中困數百年的話。但已經了定例,康熙爺制誥『永不加賦』,單這一省減賦,庫銀重新協調,他這裡減,別就要加,反而與祖制不合。因此錢灃建議江南可以減納賦,十足大就繳滿,一般年七八九不等,既不壞了規矩,江南人也能稍稍息肩,德惠兩全的事,所以朕已下旨,江南省今年只繳七。」于敏中是知道錢灃的這份摺子的,高雲從曾私下過,說「主子看錢大人摺子瞧著有點不歡喜,批上頭有『不稱德惠兩全』的話」。因此今天他才這樣奏對,卻不料了釘子,想想原由,必是高雲從看奏摺匆忙慌,將「不惟」看了「不稱」反而鬧了個滿擰,聽乾隆對錢灃一片讚詞不絕於口,心中不懊喪,低頭吃茶不言語。阿桂卻甚是高興,說道:「錢灃建議很得中庸之,這是學問作底,務實勘察審量全局然後發言,格天下合民,奴才不勝佩服!」正說著,和珅在殿外報名,乾隆笑著進,示意免禮賜座,接著說道:「老佛爺方才說,和居家過日子一樣,有時家境順,有時事不打一來。前陣子不順,攪得朕心裡不寧,看來那關節就過去了。湖廣兩季大,安徽鬧點小災不妨事的,可以向安徽多調點糧食。江南減納賦,又來不流民,其實又折平了,就像《杜陵叟》里說的『虛吾君蠲免恩』,反而不得。也可由湖廣調糧,這才真的是給江南人減賦了。」
于敏中沉默了一會兒,聽乾隆侃侃而言,倏地驚覺到自己「一直發愣」其實是「一直錯誤」,見是話兒,忙了上去,卻不肯跟在阿桂後頭溜順,笑道:「臣是想,我朝深仁厚澤,江南已經番多次免征賦糧了,那又是個富庶地方兒,多出一點怕怎的?現在看是想左了。既從湖廣調糧,斷沒有給湖廣加賦的理,這要用庫銀,買糧,折平了糧價,也不得穀賤傷農。只這筆銀子從哪一項里出,還要謹慎斟酌。」
「江南庫銀不宜再,那要用在河工和疏浚長江海口上頭,漕運也要用。」和珅是極靈極有心思的人。轉著眼珠聽這麼幾句,已經知道議論題目大概風向,見乾隆霽和,笑嘻嘻說道:「關稅上頭還有幾百萬。別聽他們窮,我心裡有數——可以拿三十萬出來,我手上掌握的議罪贖銀也有幾十萬,都在戶部賬上掛著,這更可以隨時調用。我看安徽那點子飢荒不難打平的。」于敏中問道:「幾個賬目混到一,不怕了的?」和珅笑道:「一分一厘也不了,戶部那些賬花子們才明呢!改日老於去問問郭志強,戶部的事他最通!」
乾隆笑著聽他們議論,心境更加高興,說道:「有錢有糧心中不忙,多財善賈長袖善舞此之謂也。海蘭察打下了昌吉,兆惠可以長驅直和卓部腹地作戰了。海蘭察是好樣的,朕也長長地了一口氣,軍機要催兆惠放心進兵,人家那邊打下來了,他還左顧右盼什麼?朕也要下旨申飭督促他!既然打了勝仗,海蘭察就得膺賞。老佛爺已經賞了他家屬,朕也要賞,傳旨給海蘭察夫人,賞兩顆東珠,他兒子進位一等車騎校尉。由兵部提三十萬銀子賞給跟從海蘭察出征戰士家屬。都由阿桂辦理,還有勞軍用品。阿桂和和珅商議辦理,不用詳細奏明。海蘭察晉位晉爵的事,等戰事完畢后再議。」說完,吃一口茶又問和珅,「那瑪格爾尼你是怎麼和他說的,他就從了?」
「啊!回主子!」和珅不防忽然問到自己,怔了一下忙答道,「他是個化外頑徒。奴才想,和這種人說孔說孟講三綱論五常,永遠是個不懂。所以一頭玉帛子將息著他,一頭暗地打聽他們風俗——原來這國人都打賭的,我就說我都帶你瞧瞧,我們的宮殿城池、帝闕文、儀仗威儀比你英國強不強。不如你,你就別磕頭;比你強,就是值得你頂禮拜,你就得磕頭。這麼著帶他繞紫城看,又看了圓明園,又親眼見蒙古王爺在午門外闕叩頭,我說這都是吉思汗的子孫,統份比你怎麼樣?兩天轉下來,他了,說願意雙膝下跪,只是他有腰病,小時得過什麼病,脖子彎不下來,磕頭就連子屁都翻倒了。我說這一條我們主子將就得你,我們軍機劉墉是個羅鍋子,皇上也沒因為站得不直黜罰他!」
眾人起初還怔怔地聽,待到比出劉墉,想著他「站直」的模樣,不由都笑了。乾隆笑道:「難為你用心勸導,他是直脖子腰的病兒,誰還勉強他不?」阿桂在旁聽卻覺得和珅的話有真有假,這人日鬼弄棒槌的邪門歪道層出不窮,紀昀若在,必定能揭開他的王八蓋兒看下水,但紀昀……想著,心裡又是一沉。趁著乾隆高興,心裡轉著念頭說道:「李侍堯和紀昀革職待勘,外頭震極大。這不同殺訥親,訥親是失誤軍機,罪名昭彰人人皆知。紀昀海頗有文名,李侍堯也是紅極一時的大員,前面國泰一波未平,這一波湧起更加令人目驚心。李侍堯的部下僚屬都惶恐不安,紀昀的門生中外為的高位的也很多,久羈待審,不利於安定人心。」
「你們怎麼看?這兩人該定什麼罪?」乾隆問道。他臉上已沒有了笑容。說罷,目視向于敏中。
「據現在查,紀昀沒有貪賄的罪。」于敏中口道,「他的幾房產都是賜的,書藏比別人多些,外邊也有幾莊園,以他的份地位俸祿,用不算奢靡。他的主罪還是李戴一案,已經過去多年。臣以為可以從輕定為絞監候。公道說話,紀昀是海學者典型,從侍主子多年佐政文事不無微勞,留他一命可以安文人之心。」
這似乎是于敏中思量了的事,說起來流暢爽利毫無蹇滯,阿桂聽著,起初一皺眉頭,旋即已心中雪亮,看了一眼和珅,和珅也正把目掃過來,只一閃,二人都避了開去,卻聽乾隆乾問道:「李侍堯呢?」
「李侍堯也應從輕發落。」于敏中篤定地說道,「他收十三行十萬銀子,不繳公也不私,有觀風伺機貪圖的心,但終於了廣東藩庫。畏法知恥也是有的。李侍堯多年帶兵,又歷任封疆大吏,私財僅有十幾萬兩,比起別的將軍提督,還算稍有守。治盜、帶兵、民政這些差使上李某有功,準功折罪,可以激勵前方用命將士。因此,臣以為宜定斬監候。既與紀昀有所區別,留下命來,將來視吏政再作斟酌。」說完,安心地穩穩子,坐直了。
和珅眼皮翻著看一眼乾隆,又垂了下來,這一霎時間,他心中已了無數念頭,定住了心說道:「奴才以為二人都應置之重典,為天下後世人臣辜恩非禮無法者戒。紀昀的主罪不是李戴一案。他在皇上面前慢無禮,以東方曼倩自居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一次兩次,自恃才高,以為可以玩弄君父於掌之上,這個罪不能恕!他議論宮闈里的事,肆口譏諷,賣弄學識,妄比先朝亡國故事,甚或出試題也暗含譏諷,謗君自標,奴才也以為不能恕。李侍堯豺聲狼顧,是一副跋扈相,事下擅作威福,濫作刑賞,事上偽作直戇掩飾其詐。他只是生不逢時遇上了英明天斷之主,換在世,奴才敢保他是個曹!皇上從寬為政,已經包容了他們多年,前殺王亶折爾肯,后殺國泰於易簡,這是多大的警戒?兩個人仍舊置若罔聞!這樣的人不殺,那麼從前世宗爺殺陸生楠,皇上殺尹嘉銓又如何解釋?不辦李侍堯,又何必殺國泰?」他頓了一下坐穩了,也是一臉安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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